默默向上游:罪孽 - 馮睎乾

默默向上游:罪孽 - 馮睎乾

(續昨)洛:「我是隱形的,你是光,昆蟲會飛向你。」花:「你想成為光嗎?」洛:「我一直都想。」──2007年4月2日MSN紀錄
我察覺儀對花非常依戀,普通朋友不見得會這樣糾纏,於是索性問:「你對花的感情屬哪種性質?」沒料經此一問,本來對我必恭必敬的儀,竟忍不住講了一句不客氣的話:「你問這個問題,真的令我對你半信半疑。」原來儀認為我這樣問,是因為我對花有遐想。為了澄清,我只好乾脆說:「你們是同性戀?」
儀這才發現,大家都誤會了,連忙解釋:他是男兒身,「儀」是筆名,他嫌真名包含着不光彩的過去,不願意用。後來他跟我商量大半個月,終於擇了新名,其中一個字是「洛」。他立即改掉身份證名字,以為這樣就等同改寫人生。誤會冰釋後,洛不斷給我寫信,將自己的過去毫無保留地告訴我這個陌生人。他為甚麼這樣做呢?我心底明白,他需要的只是一個看得見他的人,而這個人也必需是他看得起的。洛表面自卑,彷彿低到塵埃裏去,然而讀他的信,字裏行間都見傲氣。
二零零六年,洛情緒病發作,打算自殺。他開了一個博客,自稱「無名」,把感受統統寫出來,在網絡界引起短暫的轟動。不久,無名沒再更新博客,傳言他死了。其實還沒有。自從洛得了抑鬱,朋友多避而不見,尚有來往的只剩下三四個,包括當DJ的穎、花、「網絡名人」寒。洛有天來信說,前一晚和穎吃飯,同席有一對夫婦,男叫張繼聰,女叫謝安琪──我當時不知道是誰,到幾年後重看電郵,才發出遲來的一聲Aha。幾個朋友之中,穎對洛最關心,人也漂亮,大概因為已婚,洛對她沒有幻想。
那個叫寒的,一度同洛稱兄道弟;他是社工系出身,以知識分子自居,時常在網上表現對弱勢社群的關懷。寒當年熱衷筆戰,樹敵甚多,所以在本地網誌界薄有名氣。洛初患抑鬱時,跟寒說了病情,寒聽罷,即叫他住精神病院,又說將來必定會去探望云云。後來洛病情加劇,被送進醫院精神病房留醫,寒沒有去看他,反而每次網站受留言攻擊,都認定是洛的所為,並在網站顯眼處寫上:「你應該被關進醫院,你有病,應該去死,反正你就是垃圾。」洛和寒怎會成為「朋友」呢?洛跟我說,他曾仰視寒,佩服他懂得寫文章、掉書袋,似乎能吸引小清新女生。寒實際需要的,則是一個弱勢社群的標本,供他向心儀的女性展示。富二代追求女孩,拿名車炫耀,而寒用來炫耀的,就是他的抑鬱症朋友。寒果然把洛介紹給花。
洛用「無名」身份寫博客時,情緒日益失控,當時能接觸的朋友很少,於是聯絡花。花隨即打電話給「好兄弟」寒,想弄明白洛的病況,但寒只一味問為何不跟他約會,對洛的事漠不關心,甚至叫她不必再理會洛。花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,竟決定一個人去開解洛。她把洛叫到家裏詳談,總算助他過了一關。花在很多人眼中,是有文藝氣息的美女;至於洛,我後來跟他見面,外表毫不宅男,反而身材高䠷,五官帶點秀氣,且談吐爾雅,富幽默感,跟他筆下那醜陋的自我形象背馳。其實任誰讀過他的文字,都會察覺到他的才華。儘管洛很聰明,外形又不俗,但花扶持他,應該只是出於一片好心,兼一時衝動。洛又怎麼想呢?她比他年輕七年,對於洛,她是一條銀色的從蓮花池垂到地獄最深處的蜘蛛絲。她也是道路、真理、生命。但洛堅稱自己只是「迷上她」,不是「愛上她」。無論如何,在旁人眼中,他已經嚴重依賴她了。
洛是完美主義者。從精神病房出來後,覺得人生完了,精神病紀錄是不可磨滅的污點,就像留了案底。他時常用MSN和電話找花,但始終沒告訴她,自己不想活下去了。有一天,奇跡出現。2007年4月2日,他們在MSN聊天,花對他說:「你出現在我的生命是多好的事,你會提醒我不能自私不負責任,我覺得你和我都是善良的也是美麗的,儘管我們一直以來都走不同的路。」
這是花的頭一次讚美,洛儘管難以置信,卻看到人生的曙光。洛自小喜歡繪畫,有次,他拿出得意的畫作,給主修藝術的花品評。花說:雖然畫得用心,但缺乏創意,應該燒掉。
洛從未想過自己可以善良美麗,更想不到花會這樣說。他於是問:「我開始覺得一切很不真實,你是你嗎?你會相信我嗎?」
「會的我相信你,你也要讓我相信你。」
「我提醒你的時侯,你不會離棄嗎?」
「不會。」
「那真好。」
「我最多不理你幾天但不會離棄,離棄可是嚴重又殘忍的事呀。」
「你真的不要騙我。」
「我不能給你甚麼承諾,此刻我是真心的。如果哪天我變壞了,你要把好的我找回來好嗎?這個和別人說他們不明白,只有你明白了。」
「假如你不介意我坦白,我會。我MSN有save history的,將來你反口我會print出來給你對質。」洛說完,不忘加一個表情符號「:P」,彷彿表示只是說笑。
結果洛沒有把MSN對話印出來,卻把它電郵給我。
他在同一電郵說:「在往後的一段日子裏,她就好像朋友般對我無所不談。直到我生日,她帶我到海灘慶祝,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。在那裏,我們遇上她的忘年劇友,並將我和她帶到他們喝酒的地方。我不認識他們。但她後來告訴我,我上廁所時,她的朋友跟她說,最好不要再跟我這類人來往。到現在仍然沒法諒解,她和我慶祝生日那天,為何那人和他的朋友會不請自來,還不斷在她面前分析我有多壞。然而她又覺得理所當然。」
洛口中的「那人」,是個中年胖子設計師,後來成了花的男友。那天以後,她果然跟他疏遠。這致命的生日,洛三番四次向我提起,總是語焉不詳,只含含糊糊說被一群陌生人圍着嘲笑。大概那天他受到的創傷,已超越他能承受的限度。幾年後,我向花查探,當日那些人究竟說了甚麼。她想一想,說:「不太記得了,好像是叫他食屎之類吧。」(四.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