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羽生的委屈 - 沈西城

梁羽生的委屈 - 沈西城

梁羽生名滿大江南北,其人其事,堪值一記。楊健思老師舅父楊振權先生是梁老在嶺南大學的同學,同宿一室,相交甚深,因知楊老師愛讀武俠小說,八五年就寫了介紹信讓她去拜候梁老。那時,楊老師孩子尚幼,難分身,拖延了時日,迨想到拜訪時,梁老已移民澳洲。直到〇四年某日,恩師鄺健行教授恰有事要往訪梁老,楊老師就嚷着要一同去,鄺教授是老派人,重規矩、崇禮儀,拒道:「不行!我不能隨便帶一個陌生人去見梁先生!」楊健思說:「教授!我可不是白撞的,我有介紹信!」出示楊信,鄺教授欣然帶她詣梁門。到了梁老下榻的尖沙嘴「女青年會」旅舍,甫提起楊舅父,梁老雀躍不已,向楊老師殷殷垂詢同學近況,只是他的廣西蒙山粵語,聽得楊老師一頭霧水,豎耳細聽,亦僅知七八。原來梁老雖客居香港幾十年,鄉音無改,說是粵語,其實是變種蒙山話。粵語不靈光,國語可行?楊老師擺手搖頭:「更不濟!」那豈非蒙山話最正宗?非也!原來梁老的英語說得較地道,那是他移民澳洲,為便溝通,勤習英語,奇哉怪也!傳統文人,母語不濟,外語流利,你我豈能想得到?
別看梁老孜孜於舊詩詞,人不古板,詼諧幽默,好言談笑,這一點跟他的老同事金庸大異其趣,查老木訥不喜言,梁老是了哥,一開腔,難住口,只是這要閣下跟他相識久了,能辨蒙山粵語,方能領略其趣。我素知梁老喜對聯,問楊老師,回說「對呀!不止喜歡,簡直入迷。」因此,何淡如的變格名聯「一拳打出眼火,對面睇見牙煙」,不時掛在梁老嘴邊。別小覷這副聯,對偶工整,舉世無匹,「一拳」對「對面」,「眼火」對「牙煙」,何其嚴絲縫合。此聯跟「三星白蘭地,五月黃梅天」同為一絕,簡又文讚曰「珠聯璧合,平仄相符,乃神人之對也!」梁羽生搜集不少名聯,閒時與友共賞,樂趣無窮。他又好評詩,所作《民國聞人詩詞》一書中有評張恨水《啼笑姻緣》題詩,先引詩云:「畢竟人間色相空,伯勞燕子各西東。可憐無限難言隱,只在拈花一笑中。」接批:「解放後,『北京通俗文藝出版社』,重新出版《啼笑姻緣》,但上述那首詩則已刪去。我覺得此詩不過是表達作者對他所寫的『愛情悲劇』的感慨而已,給新一代的讀者看也並無『害處』,其實是不須刪去的。」足見梁老喜舊詩而不迂腐,是一個服膺傳統而又有新思想的文人,奈何受到規條文化桎梏,才華難以盡顯,天道何其不公耶!
六六年《海光文藝》佟碩之鴻文,文壇掀大波,金庸亦在第四期發文回應,此事真相漸白,佟碩之就是梁羽生的化名,指名批判金庸,不少人解說為梁老妒忌查老聲名凌駕其上有以致之,所謂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,文人稱窮酸,望文生義,頗有道理。梁老學了知堂老人,抱以不辯解態度,只緣「一談便俗」。事隔三十五年,直至羅孚先生一篇題曰〈金庸梁羽生的詩詞回目〉(刊2001年六月號《明月》)才揭示出真相,文云「直到二十二年後(八八年),我才說出了這個秘密,那其實是梁羽生的作品。」原來文章是羅孚逼着梁羽生寫的,又云——「並不是梁羽生要以合論來打擊別人、抬高自己。當時梁羽生還在《大公報》,報館上層有人還嫌他的文章批評得不夠,對金庸客氣得過了頭,有失立場呢!」至此恍然,文章乃是「奉命行事」,然而為何要抨擊金庸?原因簡單,金庸離《大公報》自立門戶,創辦奉民主自由為宗旨的《明報》,當成階級敵人,以共黨黨性,豈有不鬥臭鬥垮之理?天可憐見,梁老寄人籬下,為求三餐,焉能不低頭?上命不敢違,只好委屈從之。梁老既有「心結」,復受「委屈」,哀音嫋嫋,不絕如縷,抱憾而終,是誰之錯?你說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