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婆趣事 - 沈西城

外婆趣事 - 沈西城

新年沒遠遊,亦無拜年,閒坐入定,驚回一枕當年夢,慈顏起眼前。生我者母親,育我者外婆,相依二十四年,片刻不離,惟一離即永訣,畢生憾事。念外婆姿影,憶外婆趣事,不由發笑。外婆愛講價,菜市場人人怕了她,一見「上海婆」,心膽俱裂,她不僅壓價,還討便宜,這不說了,還有不少妙事,笑刺肚皮。
外婆愛看戲,尤其是廣東大戲,每齣都不放過,最慕任劍輝、白雪仙、芳艷芬和吳君麗。周末午飯吃過,碗筷交與女傭,即拖我看戲去,坐電車到灣仔,光顧「國民」和「環球」。戲看多了,戲院員工都認得她,「上海婆」一票至少兩人(外婆與我),甚或三人,多添二姊。那時候,沒一票一人制度,帶個小孩不礙事,一拖二,司閘員不禁皺眉,「國民」、「環球」的司閘員,都認得外婆,開綠燈放行,一回到筲箕灣「金星」,就碰釘了。女司閘員新上班,一見外婆拖着我跟二姊,一票三人施施然進場,不賣賬,攔住不給進,外婆用半鹹半淡的粵語與伊理論:「點解唔得?我每……每趟都係咁嘛!」女司閘員大抵只聽懂一半,依法辦事,定要外婆多補一票,外婆不肯,吵將起來,大堂入場觀眾圍觀如堵。相持不下之際,戲院經理出現了,一見上海婆,勉強擠出笑容道:「亞婆!乜係你呀!睇戲係嘛?」話未說完,外婆一輪機關槍開上去:「呀!老闆呀,儂講勒,我每趟來,都係三個人啦,次次得,點解今日唔得,啥個道理?」不待女司閘員解釋,經理揪開幕簾,連聲道:「得得得!亞婆入去睇戲啦!」跟住向女司閘員眨眨眼。我們三人進場,背後響起經理低低的嗓音:「咪同佢嗌啦!唔夠佢嗌!」
平日我要上學,外婆戲癮大,一個人出發,乘電車到灣仔,回程坐電車,一見車頂「三個字」路牌的電車,就搶上去,豈料坐得兩個站,電車不直去而轉彎,「弗對路哉」!一驚,跑到司機身邊喊停車,司機嚇了跳,問何事?外婆朗聲說:「架車去邊呀?」司機說:「跑馬地!」外婆只好下個站下車,折回原站等,一見「三個字」又上,這回又轉彎,她不笨,有計較!再見有「三個字」電車來,上車就問「沙雞灣?」司機聽不懂,瞪着外婆瞧,外婆急了,大聲叫「老友雞!係咪去沙雞灣?」幸好有乘客聽懂,問「亞婆!你係咪去筲箕灣?」「係咯係咯!」外婆忙不迭點頭。司機笑了,跟外婆說:「亞婆!我哋而家去沙雞灣!」外婆是文盲,只懂一二三,坐電車,死認「三個字」路牌的電車,「筲箕灣」、「跑馬地」都是三個字,她就做了「烏龍亞婆」!外婆是戲院常客,行事令人又氣又好笑,她看電影,除拉我去,日常的「拍拿」便是范老太和李老太,三個外江阿婆有同嗜,便是吃零食,入場前,必備大包醬油瓜子、花生米,一邊看戲,一邊嗑,瓜子殼、花生衣,隨地扔,一場戲看完,三個老太太腳下盡成雜海。除了殼,仲有濃痰鼻涕,原來三個老太太感情豐,看苦情戲愛哭,一哭,鼻涕、濃痰來了,何處丟?地板遭殃。
七二年我到東京唸書,外婆跟母親大吵後移住舅父家,行前我往道別,外婆緊緊握住我手,直叫我名字。一別成永訣,漫沾殘淚!